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破除战争文学的八股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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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称韩愈“文起八代之衰,道济天下之溺”。而韩昌黎所以能取得这样的成就,最重要的,我以为就是其“惟陈言之务去”的理论主张和创作实践。

从总体上来说,我认为我们的战争文学至今还处于某种固定的创作模式的禁锢、束缚之中。而战争文学的出路正在于:惟八股之务去。这里所谓破除战争文学的八股,至少包括更新文学观念、改造艺术手法和调整创作队伍这样一些内容。

我们的当代战争文学,一般流于两种倾向。一种是以叙述战役始末为己任,特别注意故事和情节,而不注重或不善于在作品的人物、语言、文体诸方面多下功夫,使之带有作者本人的独特风格,不少作品像那种加上了太多虚构成分的平庸回忆录;另一种是虽然注意到了人物形象的刻画,但却是从意念出发而不是从生活出发来刻画的,这样得到的形象都是类型化、脸谱化了的,毫无新鲜、生动可言:敌方将卒都是凶残暴戾、色厉内荏,作战则蠢笨有加,不堪一击,我军官兵都是无私无欲,只为争取不到主攻任务、为不能流血牺牲而苦恼,打起仗来,更是大智大勇,无坚不摧。

由于缺乏相应的理论修养与艺术气质,作家不可能把战争当做一种文化、一种艺术来表现;由于对战争本质的认识仅是停留在一般宣传的意义上,作家对战争的表现,也就只能处在一个较为粗浅的层次上;由于没有历史家的识见,作家在写昨天的战争时,只能从政治家已经总结出的观念出发;由于仅以亲身参与战争者的身份写作,作家几乎只能从单一的角度表现战争;由于醉心于表现某一次特定的战斗,作家不可能写出“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”的史诗绝唱;由于缺乏对哲学、心理学、伦理学、民俗学的必要兴趣,作家笔下的人物只可能是扁平、单调、乏味,今人生厌的。一言以蔽之:由于作家在生活、思想、文化、技巧等方面的修养不够,战争文学不可避免地陷入可悲,可怜和可笑的八股样式中而不能自拔。

战争文学是文学。那么,何谓“文学”?文学应当是专指用语言塑造形象以反映生活,表达学者思想感情的艺术。首先,它所用材料是语言。语言是思想的工具,也是文学的武器,它是介于事件同精神之间的媒介体。它既能表现意内之象,又能表达言外之意。文学的别名就是语言的艺术。其次,它的手段是塑造形象。作者通过其形式冲动和素材冲动的实现,塑造出生动的形象,从而给人以感性的喜悦和理性的满足。而战争文学是反映战争生活的。战争据说是文学作品的三大“永恒主题”之一(另外两个是“死亡”和“爱情”)。战争是人类疯狂时的行为。同战争相比,日常生活难免黯然失色。但是战争却总与和平相交织——在战争这幅壮阔的图景中,人生的种种节目一样不少地搬演着。战争与和平的反差,使得战争文学总能迸发出耀眼的光辉。再之,它必须是艺术作品。艺术作品能给人一种享受、一种满足、一种陶冶。但艺术是不具备直接实用价值的精神产品。它不能使人免于冻馁。它既不能使国家兴盛,也不能使民族衰亡。所以,对文学提出的一切非艺术的要求,除了危害文学之外,于国计民生是不起什么作用的。

文学是人学,或者更确切些说,文学是人的感情学、人的心灵学、人的命运学、人的关系学……军人不是机器和工具,好的战争文学必须是把军人当做人来写的。应当承认,战争文学中最感动人、最能引起广泛共鸣、最富于生命力的,便是那些人道主义的内容。无产阶级革命的终极目标是解放全人类,无产阶级也只有在这种解放中才能使自身得到彻底解放。共产主义者总是把自己同全人类联系在一起的。我们的事业是人道主义的事业,前辈们在战争年代有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的传统。在最严酷的一瞬,或有最温存的一举。惟其如此,才显得人道之为人道。

文学从根本上来说,不是一种技术,因此创作是不能传授的。当年曹丕就曾说过“虽在父兄,不能以移子弟”的话。尽管创作不能如做工、种田等技艺一样,由一人直接传授给另一人,还是有一代又一代的人学会了创作。这种学习,当如王国维所说,古今之成大事业、大学问者,必经历三种之境界。第一境是“昨夜西风凋碧树。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。”第二境是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”第三境是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。”这是说首先必须有一种创造的渴求,并置身于艺术氛围之中,如陆机所谓“倾群言之沥液,漱六艺之芳润”。由欣赏而认同,由心慕而手追,遂有习作问世,当然多非成功之作,如此者再三,忽有一日便会心血来潮,原本潜伏着的艺术感觉得以觉醒。这时,人对艺术觉得有会于心,似乎萌发出一种真正的知解力和创造力。一个作家,如果亲身有过渐悟的历炼,也有过顿悟的体验,他就有希望成为大作家。由此可见那种不反求诸己而总指望别人来提高他的创作能力的想法,是多么荒唐!

承认战争文学陷入八股是一回事。能否脱离这八股风气则是另一回事了。“八股”也者,乃是对于公式化的蔑称。我们所以身陷八股而不自觉,主要是我们僵化的思维定势使然。我们习惯于将自己的思想、观念和行为统一在一种固定的模式之中。八股是一种本本主义,它同现实生活是格格不入的。作家们原本是不愿意写八股文的,但习惯势力如此,只有八股才能通得过,才不犯错误。于是,作家只得用八股的眼光看生活,渐渐地,他把生活看走了形,还自以为是剔掉了现象,抓住了本质。钱钟书先生说过:“一个艺术家总在某些社会条件下创作,也总在某种文艺风气里创作”,“风气是创作里的潜势力,是作品的背景。”这是千真万确的。因此,作为单个的作家,若非大手笔,他在八股风气里是无能为力的。现在,八股之风亟待破除,不少人都在努力。但某些特别习惯于做八股文的作家是不可能一下子抛掉往日做派的,无论主观上如何想革新,写出来的东西还是八股气十足。

战争八股的形成,不仅是观念问题,更是实践问题。创作中的模仿多、创造少,可能是一个重要原因。从事战争文学创作的作家,是因不同的历史机缘走上创作道路的。有的本来文化水准较低、艺术修养较差,事实上也未必适合创作,但却硬要创作,当然就不得不从模仿开始。对于初学者来说,模仿完全是可以理解的。遗憾的是,模仿成为积习,以致使本来或多或少还有一点的创造能力完全丧失殆尽,最后只能靠模仿过日子。过去,我们在创作指导方针上的许多“左”的清规戒律,使一些战争八股的根苗——丧失了主体性创造意识的作家,找到了八股温床。那种大轰大嗡、蜂拥而上地制造平庸、雷同之作的风气则是八股气候。有根苗、有土壤、有合适的气候,战争文学八股的生成,还不是自然而然的吗?艺术是创造者的事业,而不是仿造者的事业。王羲之向有“书圣”之称,其书有“神理”,一旦凝成为“法”,传至七世孙智永则虽“精熟过人,惜无奇态矣。”模仿要命,最要命的是向同种,同类的模仿和自我模仿。这样的模仿如同近亲繁殖,惟一可能的结果就是种的退化。

八股的造成是不是亦同作家想象力的贫弱有关?回答似乎是肯定的。有人称作家是白日梦者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有道理的。现代心理生理学研究表明,任何人睡眠时都会做梦,只不过我们醒来后对大多数梦想不起或者记不住罢了。做梦和艺术创造确实有一些相通之处,例如联想、变形、领会,神游、幻化等等。我们设想,如果一个作家在清醒的时候,就能够“精骛八极,心游万仞”,脑海中的形象如梦中一样奇妙地自由驰骋,那么,他一定会写出奇丽缤纷的作品。

百花齐放是不产生八股的保证。可是,对“百花”可以做出不同的解释。一是一百朵花都是一个种,开起来充其量如杜甫诗所谓“可爱深红映浅红”;二是一百朵花有一百个种,开起来就如《牡丹亭》曲所谓“姹紫嫣红开遍”。这口号本来提倡的是第二种百花齐放,而事实上我们多少年来培育的只是第一种。战争文学是一种带有普遍性、永恒性的文学,在各世代、各国、各界、各阶层都有读者。严肃如荷马史诗,通俗如岳飞、狄青、杨家将故事,都是不朽的,西方是英雄主义和人道主义消长或并存的战争文学,西方是以人性、人道主义和反战为主流的战争文学,而我们的战争文学则是绝对英雄主义的。从形式上说,我们现在的战争文学只有军事传奇一种,属于艺术性偏低的通俗文学。严肃的、史诗性的大作品至今还难得一见。在这种情况下,我们还是应当让一百种花都开起来,或许能从其中培植出一种“花王”来呢!

欣赏异量之美是大作家的襟抱。白居易的诗老妪能解,李商隐的诗则是出名的深曲隐晦,白居易对李商隐倾倒备至,竟然说:“我死得为尔子足矣。”另如苏轼之企慕司空图,陆游之向往梅尧臣等都是佳例。钱钟书先生讲过,古希腊人认为狐狸多才多艺,刺猬只会一件看家本领。因此,当代有位思想家把天才分为两个类型,莎士比亚、歌德、巴尔扎克等属于狐狸型,但丁、易卜生、陀思妥也夫斯基等属于刺猬型,而托尔斯泰是天生的狐狸,却一心要做刺猬。人和人总是不同的。我们的战争文学作家要摆脱八股,做到言人人殊,就要能欣赏异量之美。百花齐放曾经被政治教条扼杀过,我们不能让互相攻讦再扼杀了它。让异香扑鼻、异彩纷呈、异美炫目吧!战争文学总会百花齐放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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